即使是刚强的人,也常会在音乐之前产生脚软的感觉,想停下来歇歇,蓦然忆起与现时不相干的旧事。这些旧事过去从未想过,例如童年衣衫上一枚白莲花样式的钮扣,今天才想到,它原来像一朵白莲。某次雨晴,下午的阳光喷礴而出把电影院染得一壁金黄,后来一月,每至此地都希望它仍金黄。放学路上,有一只甲虫在女生的衣领上爬,想取下来又怕她叫喊。储藏室的门框上沿有一只不知放了多长时间的粉笔,取下在水泥地上大写特写“独立寒秋……”音乐是一枚永不锈蚀的钥匙,打开了原以为早已封闭的门。
音乐在远方。
每一种乐器会与人心深处的某种节律相谐。换句话说,音乐永远不会与你陌生。它不像外语或化学那样,对介入者提出一种条件。小提琴是无边的丝绸,温润到灵魂的边缘。法国号是满面红光的绅士;但在莫扎特那里成了忧伤沉思的散步者。我们尽可以把大提琴看成是身背行囊、在漆黑的夜里远行的男人,把竖琴看成是带有爱琴海芬芳气息的希腊女人。而巴赫的C大调第一前奏曲里面的竖琴却是一队肃穆的僧侣。每种乐器与人之间都有天生的亲缘性。我第一次听到日本的尺八,越南的十六弦琴和印度的悉它时,并无隔膜之感。它们的音乐与它们的山川草木丝丝入扣,使人眼前有如一排东瀛或南亚居民的脸,很亲切。夏威夷有一种形似吉它的小型弦乐器“尤里克克”,材质是类似红木的寇阿相思树木,音色跳荡浪漫。“尤里克克”在夏威夷语里意为“活蹦乱跳的跳蚤”。这种柔美的”跳蚤”领我们来到椰树遮月的岸边,倾听草裙与鲜花的太平洋的心音。
音乐在远方。
人们没有办法对抗时间的顺序性。必须忍受时间的规则,一分一秒、一月一年地度过岁月,不能回避与跨越。这是人们感到生活沉闷的理由之一。音乐令人惊喜地给予我们另样的时间。在一个沉闷的下午,可以经历不同色彩的时间,它告诉听者不同的晨昏与不同的心境。1942年夏季,肖斯塔科维奇在列宁格勒的枪林弹雨里写下《第七交响曲》。8月9日,市广播乐团仅有的15名演奏员汇集到指挥依利亚斯堡的身边。这个团其他的人,不是饿死,就在掩体里面作战。当这些瘦得可怕的音乐家开始演奏《第六交响曲》的时候,他们的脸色红润了。全世界通过转播听到了乐声。人们在其中听到了什么?美国诗人桑德堡在《华盛顿邮报》上发表写给肖斯塔科维奇的一封祝贺信中说:
“上星期日下午,在美国有千百万的人聆听了你为流血的俄罗斯所谱写的音画……
俄罗斯以外的世界屏息注视着进行的一切……
你的音乐告诉我们,一个伟大的能歌善舞的民族是不会被征服的……”
由管弦构筑的纪念碑,巍峨入云,使我们记住了那些必须记住的一切。
音乐在远方。